#偉大祖國日常
【臥鋪列車】
我這輩子從未坐過夜行電車。
夜行巴士以前倒是常坐，來往台中台北常常坐著一片沈默的大巴士，那時還沒有智慧手機，在搖晃的車上打電動或看書，也只能娛樂個一時半刻。
但我喜歡看著窗外的黝黑中流竄的車影，日出前自深黑ㄧ秒秒轉為深藍的時刻，只有永遠夏天的「南方之星」、也許還有加州公路上的山下達郎在耳邊陪著我。
深夜的車程也彷彿薰風拂面、陽光普照。感覺自己好像宇宙遺忘的孤子，好像汪洋漂流的獨舟，在洪流裡安靜又寂寥地前進，如此情景彷彿人生縮影，卻又帶著不可思議的魔幻氣氛。都因夜晚，都因這不由自身掌控的速度，讓「人不過是座孤島」這句老話，變得又寫實又不真實。
而我從未坐過夜行列車。火車、地鐵、捷運，不管是哪種型號哪種車輛都沒坐過。
我對這些在鐵軌上疾駛的巨龍最深的印象都來自日本，而當北斗星、埃及艷后號這些長途臥鋪列車，都宛如追隨她們的前輩──銀河鐵道999號──退出了舞台，我似乎再也沒有坐上夜行列車的動力與期待。
彷彿那種浪漫已經壽終正寢，連日本人自己都無法在日本品嚐《深夜特急》的甘苦味，我也該從追逐鐵郎的夢想中醒來。
但也許是諸事因緣巧合，也許是潛意識的好奇渴望，這再訪魔都的路上，我還是沒上那短短2小時的飛機、5小時的高鐵、而是坐上了耗時11個小時的夜行列車。
偉大祖國的高大上風格，仍然體現在這小小臥鋪斗室。一位大姐入室，立刻不客氣地坐在下鋪，就著床頭小桌擺上滿漢全席：一個麥當勞漢堡、一盤油膩膩煎餃、一碗熱騰騰紅豆湯、一杯星巴克拿鐵。
小小一桌上有中有西、有湯水有飯麵，而大姐翹起塗得紅赤赤的指尖，細細捏著漢堡，一手忙不迭地勺起相思豆，一口一口吃著。
邊吃著，雙腳還不忘在狹窄走道裡，「刷」一聲地敏捷換腳翹著。好像我們是被邀請到她家的客人，而她就是這小桌..應當是這包廂的女主人。
而原本應當在下鋪的一位客人，背包裡全是變壓器與充電線的工程師，冷眼看著大姐一屁股宣示主權，只得默默地坐在床尾，看著手機，等待媳婦熬成婆、婆婆上西天....不是，是惡婆婆爬上鋪的那天到來。
而我頭上的上鋪，早已躺好了一位光頭大叔。他似乎是自這上鋪出生以來便待在那裡，不但臥鋪床單已經鋪好、他已經水平躺好、蓋好棉被、雙眼微閉，做好完美就寢準備，僅有那露出棉被的光頭最為精神，一片油光反射著房頂日光燈，猶如燈塔永不休息。
終究大姐用膳完畢，雙腳一踢高跟鞋，腳一蹬、屁股一翹就翻上上鋪，宛如優雅的黑猩猩不吱一聲就上了枝頭。
氣勢上很明顯吃土的下鋪工程師，一看太后起身，立刻劃分勢力範圍，拿出巨大的延長線開始佈陣。我還真沒看過如此巨大的延長線，大概有一般延長插座的兩倍厚度，上有三組插孔，旁有四個USB 1A插孔，不一會工程師就把充電電池、手機、筆記本、連暖手發熱毛筒──中國人可愛地稱呼它「暖寶寶」──全都插了上去。
這瞬間線路纏繞有如堵在排水孔的頭髮一般的充電堡壘，讓工程師不自覺地露出了滿意的微笑。這讓不敢相信真的有人會裝完以後還微笑的我，背後一涼。
幻想著能看到窗外大中國夜景的我失望著，因為這列車行駛的路線彷彿都在田野之間，暗朦朦地什麼也看不到。躺下來，試著打開床尾牆上的電視，畫面卻是一片黑；試著打開閱讀燈，準備進入明史的深淵，卻發現這閱讀燈根本是直射床頭正中央：好像被刑警用檯燈對準了臉部，要你坦承罪行。而這正是偉大祖國的標準風格之一，一切設施看來高大上，但是這些高級設施，也只有「看來」高大上而已。
但這也是中國美妙的地方，她美麗又粗俗、她進步又落後、她無所不用其極又保守念舊傳統。這個超級大國正加速崛起中，但靈魂似乎還停留在原地。我喜愛一切矛盾與曖昧的事物，而在這班駛往魔都的夜行列車上，我還醒著，看著混亂又鮮豔的中國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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